御前带刀刺尾鲷

在最后一日来临之前继续吧

【极东】月落杯中

刚入坑的时候一时兴起,查了一下嫦娥奔月的由来然后写了极东。发出来留个纪念。

预警:老王已婚。

 

“您听说过辉夜姬的故事吗?”

王耀正忙着切月饼,盘算该给这个远道而来的学生切个什么馅的。吃玫瑰豆沙还是莲蓉馅,蛋黄也不错,可惜了月饼都是重油重糖的东西,吃多了齁得慌。

“辉夜吗?从月亮上来的女孩子,拒绝了所有向她求婚的人,回到了月亮上去,对吧?”

 “基本是这样的。”他正在组织语言,一盘切好的红柚就塞过来。

 “螃蟹还在路上,月饼管够。给你切个柚子吧,月饼太甜,你大概吃不惯。”王耀端着月饼盘坐下,旁边烧着待滚的热水预备泡茶。

 “不,是我来得太突然,也没有准备点礼物。”

“别总这么客气,你又不是那群小小年纪的学生。”

 

本田菊不是王耀很亲近的学生,毕竟毕业三年多,年纪也不和本科生一样小。当年他误打误撞抢到一门很受欢迎的选修课,上课铃响过两遍后,本田菊偷偷摸摸从后门溜进教室,熟门熟路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打开笔记本摸鱼,王耀不紧不慢走上讲台讲起了诗经。

王耀,王老师,三十多岁,穿衣风格带着上个世纪的年代感,说白了就是有点土气,一张娃娃脸,在校园里面骑车晃荡还能被误认成大学生。他的选修课学生总是抢破头,两百人的教室坐得满满当当,本田菊运气确实好。

现在他还能想起黑板上那行漂亮的行书,南有乔木,不可休思。

本田菊有点迷信,相信生活中一些吉兆和凶兆,比如茶梗和木屐带。他也相信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隐藏着未来,比如那龙飞凤舞的八个字,他总觉得那一句话仿佛定下了以后他和王耀的相处格局。他毕业已经四年,还和教过他选修课的老师有来往,这简直是一个奇迹。

毕业后他选择了有跨国贸易的一家公司,出差时候有空闲还能重回校园追忆一下学生时代,西装革履恭恭敬敬向曾经的老师递上精巧的名片,举手投足都要像个社会人。

“我最近常想到这个故事。”

“是想家了吗?还是有想追却追不到的女孩子?”王耀笑着问他。

中秋没到,月亮不够圆,但是也够亮,他两手空空只好在路边水果店买了两盒水果,庆幸王老师已经吃过晚饭不会再给他费心费力多添几个菜。带来的水果被放进冰箱,王耀切月饼又切柚子,加上茶水和小点心,还是摆了小小一桌。王老师家的饭桌位置是精心挑选过的,往外看抬头能看到月亮,低头能看到阳台上颤颤巍巍在秋风里发抖的月季花。

“我想,大概是想家了吧,明明再过几天就是回去的时候了。”

“我在国外也待不惯,烧热水的茶壶都没有,老惦记家里的这个。”王耀指了指他的茶具,“在外面吃也吃不惯,又忙,还是家里待着舒服。你刚才说到辉夜的故事?我也只了解一个大概,后天就是十五,我们可以聊聊月亮。”

辉夜姬的故事他从小就听过,简单复述一下不需要多少准备,每次面对这位中文系的老师,他总有点紧张,怕自己说错话,用了个不恰当的词造成什么误会。

辉夜的故事,也就是竹取物语:一对老夫妇在竹子里发现了一个仅五寸大的小女孩,她拥有仿佛能照亮黑夜的美貌,所以老夫妇为她取名辉夜。慕名前来的求婚者络绎不绝,辉夜向求婚者们出了五个难题,让他们取来佛前石钵,蓬莱玉枝,火鼠裘,龙头上的明宝珠,燕子的子安贝,没有一个人办到。她的名声惊动天皇,却依旧不愿入宫。最后月亮上的人将辉夜带回了月亮上,留下长生不老药,天皇在山上将药烧掉,成了富士山上不灭的烟。

“大概就是这样的故事。”

“是个求不得,得不到的故事啊。”王老师感叹,"辉夜想回到月亮上去吗?”

“辉夜舍不得养育了自己的老夫妇,但是披上羽衣后就自然忘记了烦恼与忧愁,愿意回去了。”

"羽衣就像嫦娥的不死药一样。”

“不死药?”

“可能和最后结局里烧掉的不一样。嫦娥服下不死药也去了月亮。但是不死药在流传最广泛的故事里面是后羿求来的。”

就算他学生时代恶补过中国神话传说,现在塞满了报表和文案的脑子里面也记得模模糊糊了。对于这一系列名字短暂没反应过来。

偏偏王耀继续问:“小田你知道这个故事吗?”

小田这个称呼是他留学时王老师起的,最初他往老师邮箱里面发邮件询问一些文化民俗问题,王老师客客气气地回,邮件里面称呼他本田菊同学。一来二去熟悉了,结课后王耀和他打招呼,叫他小田,解释说,本田两个字总像在叫一辆车,叫小菊也不合适,毕竟现在菊花有另一层引申义。叫他小田挺符合中国习惯,也比连名带姓叫他更亲近一点。本田菊不知道做何反应,下意识答应下来,连带其他中国同学都叫他小田,话语里面也没轻蔑的意思,他就习惯了这个称呼。回到日本再没人这样叫过他,现在听到只有一种熟悉的惆怅感。

“嫦娥的故事我略有读过,做为后羿的妻子怀疑丈夫不忠,偷吃不死药飞向了月亮,是这样吗?”

“这是流传得比较广的版本,”王耀来了教课的兴致,“上古时代,在秦简里的记载里,嫦娥和后羿一点关系也没有。”

“那么真实的故事是什么样子?”本田菊一点也不反感切换到教学模式的王耀,他们最开始就是这样。他恍惚觉得回到了最后一节课的课堂上,王耀对着后排低头玩手机的学生露出无奈的笑容,敲敲黑板威胁说刚才讲到的要出在期末试卷上。

“闭卷考哦,不能带手机。”王耀笑眯眯地宣布,学生一片哀嚎。当时本田菊坐在台下吃力地做笔记,他十个字只能听懂三个,王耀兀自板书讲得兴高采烈,眼中有熠熠光芒。

“对月亮的崇拜自古有之,秦简里记载,昔者恒我窃毋死之药奔月,将往,而枚占于有黄。意思就是说,恒我,指嫦娥,她偷了不死药要飞往月亮,在离开前她请神巫算了一卦。”

现在王耀的眼睛里也有光芒,艰涩典故信手拈来:“占卜结果是:吉,翩翩归妹,独往西行。逢天晦芒,毋惊毋恐,后且大昌。说是很吉利的一卦,美丽的女子你啊,将要独自一人飞往西天的月宫,在月亮晦暗没有光芒时动身,不要惊慌,不要恐惧,你的子孙后代将会繁荣。”

“恒我遂托身于月,是为蟾蜍。嫦娥就去往月亮上,变成蟾蜍,就是掌管月亮的神明。”

“原来是一个为了百姓献出生命的故事,我第一次听到。美丽的女子最后化为了丑陋的蟾蜍,结局很令人惋惜。”学生规规矩矩发表感想。

“那也不一定是什么坏事。先秦和战国时期对月亮与太阳有一种崇拜,当时还有炼丹成仙的风气。虽然变成蟾蜍却脱胎换骨,变成掌管月亮的神明,或许在他们眼里不是单方面的牺牲,是很向往的事情。”

“但辉夜却是犯罪才来到人间的。也是与这种向往相近?”

“天上好,人间次,这是神话里面常有的看法。如果人间只是罪犯的囚牢,就算老夫妇如何疼爱她,世人如何向往她,辉夜也不会仅凭人的喜爱就留下来吧。”

“在下还有一个问题,既然嫦娥的故事原先如此,为什么会演变成因为疑心丈夫不忠而偷药呢?”

学生好学,王老师很高兴:“大概是因为变成了蟾蜍。就像你刚才说的,嫦娥是古今闻名的美人,奔月后却变成了丑陋的蟾蜍,后人认为多多少少有谴责的成分。所以有了‘嫦娥应悔偷灵药’这样的诗句。后羿早期的传说里面他只是一个射杀凶兽,为民除害的英雄。英雄和美人,不是很般配吗?” 

“所以结果是后人把嫦娥和后羿凑成了一对夫妻?”本田菊想到自己家里严严实实藏好的同人本,两个人气角色放在一起的同人他也不是没有画过,万一以后追溯这段历史,不知道会被怎么描述,他的遗嘱里一定要嘱咐家人把电脑和囤积的纸质薄本统统清空,不留后患。

“想到什么有趣的事情了?”

“我只是想,热衷于把两个本来关系不大的人凑成一对的事情,从古至今都没有多少变化呢。”当然不能提那些小薄本的事情,本田菊扯了个借口搪塞过去。

“在两个人认识之前,都是本来关系不大的人。”王耀凝视着阳台上的月季花,“我当年和李老师也是相亲认识的,我们是校友,但是压根不认识。”

这也是王耀讲过关于他近三十年人生历程的众多故事之一,他总笑称自己爱人为李老师。她在附中教书,比王耀还忙,王耀在家请学生吃饭的时候,他们见过面,李老师笑着招呼一大桌子学生,穿了件改良旗袍,清秀大方。

本田菊常常觉得自己这样真没意思,但每次去中国出差还是忍不住在从前校园里走一圈,走着走着就到教工宿舍,王老师没攒够钱换新房,虽然成了家也没孩子,所以还住在这里。既然都到了楼下,那么他就买两盒水果,或提上一包国内带来的礼品区拜访这位老师。

但是这是节日啊,就像深夜的居酒屋,毕业多年的学生和老师相遇,点上小菜和酒,和白天的劳累工作断绝关系,也是能无拘无束地畅聊一会的。节日就该是与平日不同的时间。

“小田?”王耀一声把他唤回了现实。他已经从当年的相亲换了个话题,讲到夜市小吃,推荐给本田菊新开的糖炒栗子还有烤冷面。王老师这方面也像个学生,喜欢那些大学老师都不屑一顾的夜市小吃,还是个会笑着和老板打招呼说不要香菜,辣椒少放的常客。

“嗯,有空我会去找找看的。”他心不在焉应下来,用牙签吃一小块甜腻的月饼。

“竹取物语里有没有讲到不死药是什么做的?”王耀突然对不死药的成分产生了兴趣。

“并没有提到这一点,不死之药也许是人间没有的材料制作的,即使人间有,也应该是像蓬莱玉枝那样只存在于传说的物品吧。”

“有一种说法,认为不死药原料是蟾蜍。”大概是看出本田菊的不专心,王耀抛出一个惊人的假说,这是他上课时吸引学生注意力的常用伎俩。

“蟾蜍?!”中国人的食材范围再一次刷新了本田菊的印象。

“蟾蜍会冬眠和褪皮,有死而复生的象征,月亮由月牙到满月,也象征着周而复始,嫦娥或许是因为吃下了蟾蜍做的不死药才变成了它也说不定。”

“难道这就是那句中国俗语‘吃什么补什么’的由来吗?”

“这就不清楚了。”学生被唬住让王耀心情颇好,开始重新给他添茶。本田菊还在从震惊里努力平复心态。

“月亮在神话里是不死之地,月桂树砍后伤口会自动合拢,每月月亮由圆到缺,月亮就是人们崇拜的永生的神明。”王耀将茶水递给他,本田菊赶忙道谢。

“没有忧愁与烦恼的永恒之地,辉夜从月亮上来,再回到月亮上去,也没有什么不合理的地方了。”茶杯是温热的,杯中月亮的影子像是一块莹白玉石。本田菊低头说:“嫦娥选择在月亮晦暗时奔月,是有什么原因吗?”

“为了让月亮复生,为了土地丰饶,人民富足,所以变成蟾蜍也心甘情愿。”王老师公正地评价,“这才是原本嫦娥的形象。”

“在老师看来,与牺牲自己的嫦娥相比,辉夜是不是显得太狭隘了一些呢?”

“完全不会,非要把两个不同处境,身份,甚至思考方式也完全不同的人放在一起比较,然后评判高下的做法,才是狭隘。”王耀然后接着讲下去:“神话故事里面的人物形象是当时的人情感寄托的载体,辉夜她凭借自己的智慧摆脱五位求婚者的纠缠,自始至终都遵循着自己的意愿,最后回到月亮上,不也是很有魅力的文学形象吗?辉夜的拒绝,也是神话里常出现的一种对人间权力嘲讽的意向。”

“嘲讽……我想也是,辉夜大概没有爱过人间的任何一人。她是属于月亮的。”

“虽然月亮上没有生命,只有环形山与岩石,荒凉又无边际,但是在地面上看,月亮是如此地美丽,来自月亮的女孩也理应是世间最美的一个。”王耀说:“有个说法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?西方的诗歌是太阳,他们主动,独立,赞美理性与力量。东方的诗歌是月亮,崇尚宁静,圆曲,遵循儒家的中庸之道。”

“乍一听有理,但是细想过于偏颇。”

“只有含蓄这一点我认为有理,”王耀突然想到了什么,问:“”日本有个很有名的告白方式是‘月色真美’是吧?东方文学嘛,在表述情感方面总要含蓄一些。我还记得你的结课论文,讲的就是夏目漱石的告白。”

他没想到老师还记得一个学生的论文作业,选修课作业嘛,无非就是抄抄改改,复制粘贴,用心的就多找一点文献,改改关键语句。一年选修课学生两百多号人,他毕业都四年了,王老师居然还能记得。

“您还记得啊。”他轻轻感叹一句。

“记得,因为很特别,”王耀说,“我记性挺好的,你当时在论文里面说,从夏目漱石建议将我爱你翻译成月色真美之后,这句话就非常流行了。但是流传开后,真是可惜,这样就失去了含蓄的本意。不一定要说月色真美,其他能表达以上意图的都可以算是含蓄的告白了。”

“当时理解不深刻,”现在听到自己的论文,就像被揭穿中学二年级的黑历史,本田菊将头埋下去。

太难堪了。

“那我考考你,换你来说的话,你会说什么来代替月色真美?”王耀笑着问他。

这是不是一个圈套?这个考题让他背后发冷,可能王耀看出来点什么,接下来就要冷下脸将他赶出去,但他来拜访好几次,为什么偏偏是今天。他想说早忘了但老师还记得,学生却忘了这太失礼,和他一贯的表现相悖,如果说忘了,王老师会不会反而开始怀疑他,他不能不踩上这个圈套。

“我想,我大概会说……”

说什么好?

我一直想把月亮送给你,可惜月亮不是我的东西。要是能把月亮送给你就好了,明亮的,永恒的,不死的,任谁都会喜欢的东西。即使你什么也不缺,即使你要出五个比辉夜更难的难题刁难我,只要能把月亮送给你,这样的话我就不担心你会拒绝,因为你一定会收下。

 

再退一步,因为我根本送不出月亮,一样礼物只要不送不去,它就永远不会被拒绝。常温的旧梦就不会被打破。

“我希望能把月亮送给你。”

“怎么送?”

“只是妄言而已,毕竟月亮不是属于我的东西。”

“那也不一定,正因为月亮不属于谁,所以月亮可以属于每一个人,它不是私有的宝物,而是共享的恩惠。”

王耀指了指茶杯,里面一轮明月随水波轻摇。

“你看,我已经把月亮送给你了。”

虚假的月亮,只要轻轻摇晃一下酒杯就会支离破碎的倒影,这就是我送予你的礼物。

“我……”他想了很多遍的话卡在了喉咙里,不知道怎么才能把自己的意思传达清楚,又觉得什么都不用说了,老师那么聪明的人,大概什么都懂。

他们一直都在做什么呢?学生想要的是那段无忧无虑的幻影,老师喜欢的,也不过是学生那一点点锦上添花的仰慕。

“谢谢您,非常……感谢。”

他再也不用费力去仰望月亮了。

 

“我在楼下看见了你之前的学生,小田”,李老师终于下了晚自习回到家里,对着正在收拾茶杯月饼的丈夫说。她觉得日本姓氏称呼起来很拗口,也跟着叫本田菊做小田,“他看起来脸色挺不好的,怎么了。”

“中秋节快到了,”王耀回答,“大概是想家了吧。”

END

评论(5)

热度(143)

  1. 共1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